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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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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蕭淩波, 小字窈娘,這名字和小字都是她還小的時候,村頭的教書先生替她取的。

村裏人不識字, 大家都一樣貧苦,每次誰家生了孩子都會抱過去找村裏最有文化的教書先生取個好聽又吉利的名字。

因她父親是個漁翁, 母親在水上誕下的她, 故而教書先生沈吟再三,替她取名“淩波”。

這是個極其動聽的,又有文化的名字,村裏人也常常笑她說,淩波長得那麽漂亮,名字又取得好, 日後肯定要嫁到大戶人家享清福的。

她父親母親也只訕訕地笑笑,又高興又隱憂, 因為她長得太好了,對他們這個家庭而言似乎不是一件好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仙氣飄飄的名字,她自小想得也和別人不一樣。她很想念書, 想配得上這個好名字, 只家中貧苦,她一個女兒家還想念書無疑於癡人說夢。

家中既無錢供她念書識字,她便去村舍中偷聽, 每天忙完農活的時候跑到村學的墻角下,偷聽一會兒。

其實她什麽也沒聽不懂,但光聽著村學裏的學生們念書她就很滿足了, 他們念書的時候, 嗓音抑揚頓挫,瑯瑯的, 她覺得很動聽。

村學不大,不過三間瓦舍,也只有一個教書先生,正是替她取名的那位。

偷聽得時間久了,她也漸漸學會幾個字,而教書先生也覺察到了她的存在。

教書先生並沒有趕他走,只當她不存在。

她就心安理得地繼續偷聽,偷學,一直到學堂裏講到《詩經》,講“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也正是在這一日,她被學堂的裏的幾個男學生團團圍住。

他們看她長得好,一擁而上罵她:“小偷!”

“小偷!”

“我不是小偷!”蕭淩波生氣地大聲辯駁。

“你沒交束脩怎麽不是小偷,我要去告訴先生!”

“還要告訴你爹娘!你不知羞!”

一群村童又跳又笑,鼓著掌像趕牛羊一樣趕著她走,她臊得漲紅了臉,心裏又驚又懼。

看到她哭了那些村童反倒更加興奮,“她哭了!!”

她用力搡開一個身形瘦弱的,頭也不回地跑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來到了一片陌生的田地。

不遠處有一架馬車,看起來非富即貴,馬車附近還有幾個人。

她又渴又怕,鼓起勇氣朝那幾個人走去想討碗水喝,出乎意料的,卻看到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小男孩。

這男孩看起來病懨懨的,生得十分蒼白瘦弱,安靜地坐在軟氈上。

他似乎是跟家人一道春游出行來的,但神情有種置身事外,跟外界無幹的冷淡。

他們身上穿的綾羅綢緞,那神氣的模樣,是她這一輩子也接觸不到的。

她看得楞住,臉不自覺地燒紅了,腳下不安地在地上蹭了蹭,想把自己這疊了一個又一個補丁的袖口藏起來。

這時,有仆役留意到她的存在,“這誰家的孩子?”

“你爹娘呢?”眼裏算不得多友善,恐是怕被她這樣的窮小子糾纏上。

她唯唯諾諾:“我渴得很,想問諸位大人討一碗水喝。”

那小公子平靜地看她一眼,道:“給她水吧。”

仆役這才轉身給她倒了碗水,她狼吞虎咽地喝完,仆役又問她怎麽一個人孤身跑到這裏。

她把學堂裏發生的事老實交代了,又忍不住看了這個同齡的小公子一眼。

像他們這樣的貴人在她眼裏就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村裏誰家吵架,打到最後都要請那些打扮得體面的鄉紳來裁定是非。

於是,她問,她做錯了嗎?

這小公子看起來對這些事不太感興趣,但還是說了一句,“向學沒什麽錯。”

她怔住,對上他的視線,忽然覺得這小公子的視線像極了家門口那條長長的長江,春水漾漾。

這看起來陰郁冷漠的小公子,其實有一雙比春江還溫柔的眼。

“娘子?”

“娘子?”

一道含著淡淡輕蔑的嗓音將她的思緒拉回現實。

蕭淩波恍惚間擡起眼,眼前紅燭高燒,照得滿室鮮紅,嫁衣上的描金鳳紋華光璀璨。

燭花發出細微的劈剝聲,落下一滴滴燭淚來。

這是她的洞房花燭夜。

她沒想到她能嫁給那位小公子,所以當媒人過來說媒時,她雖然忐忑又害怕,但是並沒有拒絕。

事實上,這門親事也由不得她拒絕。

自打那一天她見到他之後,她便常常想到他,坐在田埂一天天地想。

小公子就像一顆明珠落在土疙瘩裏,象征著一個炊金饌玉般浮華陌生的世界,這個世界太過耀眼奪目。

她知道自己是癡心妄想,但她也只是想一想,稍微,一點點的,想一想。

直到這天,這個陌生的世界向她敞開大門。

一年前起,她就開始動手繡自己的嫁衣,用的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料子和絲線,每一粒珠子,每一道針線,針針綴連出女兒家的情思。

陳府的人來了,看到她的嫁衣,說太粗劣,讓她剪了,陳府的少夫人穿不得這樣的嫁衣。

她舍不得剪,藏到了一口大木箱子裏。

迎親那天,她曾經一遍一遍幻想過那小公子如今長成什麽樣了?還記不記得她?

“嫂嫂,兄長身體不好,鸞珠替兄長來跟嫂嫂拜堂。”眼前的少女笑著向她作了告饒的姿態。

明眸皓齒,柳眉櫻唇,像模像樣地穿了身喜慶的紅衫子,眉毛特地描得很黑,眉峰飛出幾分英氣。

這是這個陌生的世界向她伸出的第一只友善的手。

她沒有在意,抿唇笑了笑,牽起陳鸞珠的手,同她一同步上喜堂。

後來想想,從一開始跟她成親的人就不是陳玄,或許早就註定了她這不討他歡心的命運。

陳玄病得很重,洞房那天,少年昏睡不醒,她這一晚上都沒怎麽睡,一直守在陳玄身邊。

心裏很緊張,想著等他醒來要如何同他介紹自己。

到天將明未明之際,喜床上的少年終於緩緩睜開眼。

他跟從前相比似乎更瘦了,蒼白陰郁,瘦得顴骨微聳,像一道幽魂。

她緊張得說不出話來,說出的話也是顛三倒四,語不成句。

陳玄看到她,微微點頭,視線僅僅一帶而過。

他並不在乎她到底說了什麽。

他的目光不像是看到他的夫人,就像看到一樣死物。

陳玄不喜歡她。

嫁入陳府不過幾天,她就覺察到了這個事實。一個人不喜歡另一個人是很明顯的。

這也難怪,他是詩文傳家的世家公子,自小便修習經史子集,學書、鼓、琴,通曉樂理。

而她粗笨不堪什麽都不會做,她沒念過書不識字,手因為常年做活,關節腫大,比陳府的婢女還要粗糙。

有什麽事,陳玄寧願交托自己身邊的侍婢,也不願同她多費口舌。

但他也從未虧待過她,對待她倒也算敬重。

剛來到陳府,她什麽都不懂,婆婆給她請了教養嬤嬤,手把手地教導她禮儀文字。

但她開蒙太晚,學得太慢,陳府那些機靈的小丫鬟無事的時候,常聚在一起吃吃笑話她駑鈍。

縱使她竭力融入這個陌生的高門大族,但貧窮在她身上烙下的痕跡,讓她在陳府依舊格格不入,古怪得突出,像個邯鄲學步的笑話。

那些小丫鬟也不怎麽敬重她,生活中多有怠慢,陳府的丫鬟各個都識字,還精通幾門才藝。

她只覺得這些小丫鬟通體的氣派比裏長家的小姐還大,碰到她們,她常含胸縮背,自覺擡不起頭來。

日子一長,丫鬟們的態度也愈發不客氣,那一天,她跟陳玄身邊的心腹丫鬟起了矛盾,最後還是陳玄出面得以化解。

她以為陳玄多多少少也是偏袒她的。

卻未曾想竟撞見陳玄與那大丫鬟說話,少年語氣平靜說不上什麽好惡,只道:“窈娘上不得臺面,你多體諒。”

從那天起,她就知道,她不過是陳玄房裏的一張凳子,一只花瓶之類的。

不會的事情,那就去學,如今她有條件去念書去識字了。

她並不以為恥,從此之後,每到閑暇時間,便拿了詩詞歌賦,一句一句照著念。

從小娘就告訴她,家貧沒關系,日子是人過出來的,所以,她也相信她能經營好這段夫妻關系。

成親月餘,陳府家門口突然來了個雲游的老道,以一副神丹妙藥治好了陳玄多年罹患的痼疾。

也就是從那天起,她覺察到陳玄似乎變了。

老道這一走,似乎也帶走了他的神魂,他變得更加冷淡,黝黑的眼裏漠視著所有人,只有看到道書的時候,那雙眼才會爆發出一陣狂熱,那個瘦骨嶙峋的身軀在這個時候好像才終於變得有生機。

婆婆怕他越陷越深,就逼著她親近他,他們的關系愈發僵硬,好幾次,她清楚地看到陳玄眼裏的不耐煩和厭惡。

有一天,她念書實在太累了,念著念著趴在桌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卻看到了他。

他似乎是進屋來拿東西的,看到睡得朦朧中的她,蹙了一下眉,冷淡地對她說:“既不喜歡念書,何必還裝作喜歡的樣子。”

說完便出了房門,連解釋的機會也吝於給她。

她想說,不是的,她是真的想要念書識字,可她百口莫辯。

偏見既已根深蒂固,不論她如何解釋不過狡辯。

婆婆嫌她懦弱蠢笨,張羅著要給陳玄納妾,她學過要如何當一名合格的主母,溫溫順順地應承下來,找到一位才貌雙絕的女伎。

陳玄知道了,眼裏的厭惡之色更濃,看她就像在看無可救藥的東西,只對她說:“你當真瘋了。”

他厭惡她的軟弱,呆板,畏縮,可這性格早已深入她骨髓,她也知道她的性格討人厭,卻實在不知道要從何改起。

只能繼續仰頭擠出一個溫溫和和的笑,請夫君指點。

她柔軟白凈的臉蛋,倒映著燈火的微光。

陳玄看著看著她,忽然面色一變,奪門而出。

他常如此。

或許他當真厭惡她。

一天,她好不容易請陳玄留宿,那一晚也下了大雨,可到半夜,陳玄忽又起身離開,縱入廊外的大雨中。

她追出去,看到少年的面色被雨淋得煞白,但雙頰卻泛著病態的潮紅,他死死地看著她,那是她從未看到過的目光,這眼神幾乎稱之為驚怖,像看到什麽噩夢的源頭。

待到第二日,雨勢轉小。

這天清晨,陳玄對她的態度難得稱之為溫和,他頭發還半濕地披在肩頭,像蜿蜒的水蛇,對她說:“我不需要你做什麽。”

但這不是安慰,更像是冷言冷語的告誡。

這是他們第一次如何平和地相處。

她也鼓起勇氣問:“你不喜歡我念書?”

“我不喜歡念書的女人。”

“那我去學一門樂器如何?”她勉強地笑,“到時候便能與夫君合奏。”

“我也不喜歡通曉樂理的女人。”陳玄的語氣還是很平靜。

她知道,他是在騙人,他只是不喜歡她。

但眼下的氣氛實在太好。

簾櫳半卷,階下春雨點點滴滴,微風卷簾而過。

她對上他的雙眼,陳玄不解回望,少年的雙眼黑白分明,如微冷的灩灩春江。

時隔百年,她又重新看到那雙眼。

微冷的,溫柔的,像剛化冰的春江水。

蕭淩波遽然失神。

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眾人趁隙紛紛放出飛劍,幾道五彩光華霎時間一齊刺穿蕭淩波胸膛!

鮮血如潑!

蕭淩波頓時被逼退數丈遠,噴出一大口鮮血,可饒是如此,她竟還緊緊攥住鄭夫人,未曾松手!

鮮血浸透她一襲鮫紗裙,就像她少女時期未曾繡好的嫁衣。

鮮血潑灑在鄭夫人秀美的面龐上,鄭夫人此時已然嚇得呆住,唇瓣微動,說不出一句話來。

鄭夫人本是個秀才的女兒,因結識了陳玄,這才踏上仙途,夫婦同修。她從小家境優渥,又被陳玄愛之護之,保護甚好,更不知曉陳玄與蕭淩波二人的往事,還以為這二人真是故友。天真爛漫,一向沒什麽心眼,何曾經歷過這樣的場面。

眼前的女人口吐鮮血,一雙鳳眸冷冷將她從頭掃視到腳。

到了這個地步,女人竟問道:“你可通曉詩書?”

鄭夫人不知丈夫這位故友的表情為何這般猙獰癲狂,嚇得六神無主:“我……家父……家父曾教導過我禮儀文字。”

他說過,他不喜歡念書的女人。

“你可擅樂理?”

鄭夫人努力定了定心神,“曾學過琴。”

他說過,他對與人合奏沒任何興趣。

陳玄也沒想到從前那個懦弱的蕭淩波竟剛烈至此。

怕飛劍傷到鄭夫人,只能勉強收回飛劍,急道:“窈娘,我知你心中有怨,只管向我來尋仇,丹娘與無辜,你何必為難她。”

“她如今在我手中,我想殺便殺,”拎著鄭夫人,蕭淩波看陳玄鐵青的面色,笑道,“我死之前拉個墊背的?不好得很嗎?”

“怕嗎?”

“怕我對你的愛人下手嗎?”蕭淩波眼裏掠過一抹難以言喻的痛楚,眼裏帶笑,口中含血,“陳玄啊陳玄,原來你也有這般害怕的時候。”

陳玄看著看著她,面色遽然蒼白,頓失血色。

蕭淩波長笑道:“我今日便要殺了這個賤人,你當如何?”

言罷,竟然伸手一抓,徒手便要掏入鄭夫人胸膛。

陳玄想也未想,不惜此身將遁光一縱,欲先搶下鄭夫人而來,白濟安與李瑯嬛也忙放出劍氣,

但許是恨極痛極,讓蕭淩波爆發出最後的意志力,動作快如閃電,飛劍一時間回援不及,蒼白猙獰的五指就已刺穿柔軟的胸膛。

陳玄瞳孔驟縮,不可置信地看著蕭淩波。

蕭淩波白發飛舞,眸光陰狠,將掌心那顆躍動的心臟就地一擲,伸出帶血的手,輕撫他眼皮,“你以為我要殺她嗎?”

鄭夫人跌倒在地。

悲愴尖利的嗓音打破這一片死寂:“玄郎!”

陳玄眼皮帶血,面無表情地站著,淋漓的鮮血如註一般從他黑洞洞的胸口噴湧而出。

“玄郎,”蕭淩波溫婉地笑著,語氣難得輕柔,如漫天輕柔的飛雪,“我們同赴地獄吧。”

撫在眼皮上的指甲,驟然用力,硬生生又旋出一對帶血的眼珠!

這是第一次,她突然覺得這雙眼是這麽的礙眼。

礙眼到,想讓她硬生生,徒手——

挖出來!

夏連翹看著這對峙中的兩人,不由一怔,霎時間,大腦如電光火石,撥雲見霧,所有的線索串連在一起,都指向一個答案。

蕭淩波的心魔到底是什麽?

夏連翹之前不是沒猜測過蕭淩波的心魔到底是什麽。

作為網絡小說裏一個經久不衰的虐戀題材,她曾經想當然地以為或許是陳玄的背叛致使蕭淩波以人身入妖,恨極痛極。

歸根到底,無非還是狗血虐戀,自怨自艾的老一套“他不愛我”。

可直到這時,夏連翹才終於想明白,蕭淩波的心魔根本不是不愛。

是她把蕭淩波的境界想得太低。

而是,“憑什麽”!

憑什麽?

憑什麽是你破戒,卻要殺我?

憑什麽是你道心不穩,卻要殺我?

你證你自己的道,為什麽你自己不去死?

這恨猶如烈火,歷經百年,越燒越熾,越燒越恨。

她要童男童女,殺陳氏血脈,攪得陳郡天翻地覆,卻依然不能抵消哪怕一二她骨血的恨意。

因為她殺再多陳氏子那也不是陳玄。

這刻骨的恨意,最終只化作一聲質問:

陳玄,憑什麽死的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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